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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2020年的疫情冲击后,国内的音乐剧行业在去年迎来复苏、作品数量井喷,这几乎是所有从业者和观众们的共识。
以中国音乐剧的产业中心上海为例,据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统计,2021年共有148部音乐剧在上海演出,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沉默的真相》《赵氏孤儿》《在远方》等多部IP改编和中文原创作品亮相各大剧场,在演出场次、观众人次、票房收入上排名前列,上海整年的音乐剧票房达到1.06亿元。最多的时候,同时有二十几部剧在上海各个剧场演出。
2月28日,脱胎于疫情期、旨在提振行业士气的“华语音乐剧大赏”即将举办第二届,参与的出品制作机构由首届的12家增加至26家,剧目数量由19部增加至28部,阵容庞大,堪称盛事。3月,东方卫视的原创音乐剧竞演综艺《爱乐之都》也将播出,这档综艺集结了国内超30位音乐剧演员,囊括了行业大半的中坚力量,极有可能是音乐剧这一“小众”文化继《声入人心》后的又一次落地。
演出数据向好,还将通过电视综艺接轨更广泛的受众,越来越多的明星、偶像也开始出演音乐剧,音乐剧行业似乎正处在一片繁荣之中。
但不得不说的是,与繁荣并行的,还有越发难以忽视的行业积弊。
剧作质量、演出水平参差不齐,观剧体验难以值回高票价;演出频率增高的同时,上座率在滑坡;演员不再无戏可演,甚至出现轧戏现象,但能成为行业扛鼎力量、专业性强的演员少之又少;制作方的“割韭菜”行为时有发生……
音乐剧行业真的繁荣了吗?欣欣向荣的表象下,沉疴痼疾该如何解决?疫情影响、资本下场、热钱涌进究竟给这个行业带来了什么?骨朵就此与音乐剧演员姜彬和两位2021年观剧场次超过几十、上百场的观众进行了交流,试图离开表象,触达这个蓬勃产业的更深层。
祸福相依的中国音乐剧
如果单从演出数量上来说,2021年的中国音乐剧确实是在向好发展。“去年的戏比起往年多了很多,整个制作周期也好,排练流程也好,都会比往年更为压缩一些,相对来说演员也会比较紧张。”谈及2021年演出的总体感受,姜彬这样说。
现在是音乐剧演员的好时代,这点毋庸置疑。因《声入人心》走红的音乐剧演员郑云龙也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现在音乐剧行业的繁荣是曾经不敢想象的。“现在我们的行业,只有演不过来(的演员),没有在家等戏的(演员)。”
观众Selma也感觉到,2021年音乐剧的数量和质量都有明显提升。韩改、驻场、环境式、原创孵化、大IP……“进剧场的次数多到恨不得在环人民广场打地铺。”
行业的这种繁荣一方面得益于市场前三年打下的基础。2018年底的《声入人心》带起了中国的音乐剧热,大批观众受节目影响走进剧场,多个制作公司得以借势发展。
据《2021中国音乐剧指南》统计,2019年中国音乐剧演出市场票房收入突破6亿元,同比增长37.1%;观众数量达到213万人次,同比增长29.5%。这股音乐剧热甚至刮到了教育行业。2019年,上海音乐学院音乐戏剧系报考人数由2018年的232人增加至339人,同比增长46.12%,为所有专业之最。
另一方面,2020年的疫情虽然导致了剧场长时间、大面积的停摆,演员待业,聚橙、七幕人生等民营头部公司受到冲击,但同样“得益”于疫情,引进版音乐剧和海外团队无法进入中国市场,反而给了国内的小型制作公司们一个庞大且宽容的生长空间,使得它们得以弥补空缺的市场份额。
“国外很多戏进不来的,包括音乐会、舞剧、音乐剧等各类丰富的产品是进不来的,所以相对来说会造成市场的一个空置,这个时期我们国家还是需要一个大量的内容填充。再加上正好近几年音乐剧会比较红火一些,所以大家也会盯着这个来做。”姜彬表示。
新业态在此时应运而生,比如环境式音乐剧。其中最典型的当属“小酒馆”《阿波罗尼亚》。这部音乐剧于2020年8月登陆上海星空间1号·一台好戏小剧场演出,在上海一票难求,并于2021年持续火爆。
除“小酒馆”外,《桑塔露琪亚》《宇宙大明星》《灯塔》《FLAMES火焰》《危险游戏》等环境式音乐剧也都在上海亚洲大厦和大世界的星空间先后驻演,其中也有反响不俗的爆款剧目。
在观众奶糖猫看来,环境式音乐剧很好地抓住了观众的心理,“因为大家疫情期间比较压抑,想要进剧场快乐一下,像‘小酒馆’这种,就是在很好的timing出来,然后形式又比较新颖,就突然一下子火了。我觉得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多制作公司开始意识到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同时也知道现在观众追求什么,所以他们开始酝酿、制作,才会在2021年突然出来这么多音乐剧。”
而且基于成本、人员等各方面考虑,现如今的小型制作公司多以中小规模剧目为主体,很难制作一些大体量的剧目,“所以现在越来越明显的趋势是,小剧场的戏会拿到大剧场去演,原先一些小剧场的戏会往那些更沉浸或者更小一些的空间去发展,现在的整体趋势是往这两头走。”姜彬告诉骨朵。比如沉浸式音乐剧《FLAMES火焰》,就是由原先在共舞台大剧场演出的音乐剧《FLAMES火焰》改版而来的小剧场剧目。
由此可见,驻场、环境式是2021年的中国音乐剧行业难以忽视的关键词。
除了给予国内的制作公司生长空间,同时,疫情也阻挡了观众走出国门。奶糖猫在没有疫情的时候几乎不看中文剧,“要么看引进剧,要么就出国看别的剧。”而在去年,奶糖猫的观剧场次达到了180场以上。这类观众或多或少也会被国内的音乐剧市场“招安”,成为其票仓的一部分。
上座率滑坡,类型同质化
演员“每一场都像开盲盒”
剧的数量多了,就意味着音乐剧行业的绝对繁荣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首先,最直观的一个问题是,数量多并不等同于上座率高,年初前一两个月的音乐剧,上座率甚至有一个非常大的滑坡。“因为就这么点观众,而且有很多学生党没有办法在平日过来看,只有周末来看,但是你要进行一个周期性的演出,不可能只演周末,肯定要有一个两三个星期以上的周期来做这样的一个表演。”在姜彬看来,观众群体虽然因《声入人心》有了爆发性的增长,但经过三年时间,“观众群体的增加已经是一个稳步的趋态了。”
他对小型制作公司能否收回成本一事并不乐观。“我们现在戏的密度会非常的高,包括每天有那么多的戏在演,一轮做完可能隔半个月、一个月,二轮就上了,观众没有办法那么快地去做一个消化。”
奶糖猫持同样观点。“去年底剧太多,其实观众的量没有那么多,以及一整年下来,很多观众的消费能力并不能让她们直到年底还看这么多戏。所以我觉得现在导致的一个情形是,大部分的剧都卖得不好,有的甚至很浪费台上一些很好的演员,因为底下可能坐了没多少人。”
上座率不稳定,演出质量同样参差不齐。为了快速抢占市场份额,音乐剧行业的很多投资还是趋向于热钱的盈利,不会对项目做长远规划。“我拿到一个IP,钱投进去想快速的盈利,所以整个制作周期就会压得很短。再说他们寻找的一些项目本身也不会非常大,相对来说演员的数量包括制作规模都会小一点,整个制作周期也会压得很紧凑。”姜彬表示。
音乐剧演员姜彬
中国的音乐剧排练周期相比国外来说本就偏短,再经过压缩,戏的质感包括整体配合上都会打些折扣。
而作为观众来说,更是苦粗糙内容久矣。
“去年好几个大IP大制作的原创剧我都觉得有这个毛病:音乐舞美不错,故事核心却没立住,又或者结构编排很成问题,建议把孵化周期拉长。国内剧目从立项到出品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无论是给剧本打磨还是演员排练的时间都不够。”Selma告诉骨朵。
除了制作周期短所带来的弊端,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角色类型的同质化。姜彬就曾发微博表示,“舞台上最多的不就是警察、作家和疯子”,而这三种角色类型,出现在绝大多数的韩改音乐剧中。《面试》《小说》《阿加莎》《危险游戏》《粉丝来信》……多部坐拥“音乐剧流量”的爆款剧目都改编自韩国音乐剧,近两年韩改音乐剧的数量可谓激增。
而被迫浸润在韩改音乐剧中的观众也难免疲惫。微博上就有观众辣评,《小说》《阿加莎》《粉丝来信》《面试》,“像是同一个剧本孵化出来的剧,角色有人格分裂,剧有剧格分裂。”Selma也直言,“‘作家’太多了,‘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也太多了,看一周剧每天都在看各种人写不出书。”
而且,受文化差异、制作水平、导演理解、演员表演乃至译配等多种因素的影响,韩改音乐剧的本土化也并非顺风顺水,大部分情况下都会在原版的质量或气质上有一些折损。
韩改音乐剧对中国观众的吸引力正在降低。“观众的审美是在疲劳的,而且韩国受它地缘性和政治文化的影响,音乐剧风格相对来说比较单一,很多制作和创作的格式和套路也比较固定,所以随着观众看得越来越多,会有一些重复感或者说单一感。”姜彬表示。
奶糖猫也认为,韩国音乐剧的制作思路大同小异,“都喜欢搞人性的阴暗面”,但又只停留于表面,缺乏深度,“所以看多了真的很容易疲掉。”
类型单一,能挑大梁的演员也少之又少。按照致敬文化出品人汤峻的说法,“这几年音乐剧市场发展很快,演员有严重短缺的趋势,希望通过沉浸式的剧场给演员提供更多上台演出的机会,向大剧场输送演员。”但在观众看来,驻演音乐剧的演员虽然越来越新,很多其实并没有达到一个能上台的成熟演员的标准,“观众花了票钱进场是来看戏的,并不都是想来陪小演员们一起成长。”Selma说。
现在很多制作方为了抢占市场,或是为了请到一些流量来演音乐剧,会降低自己对业务能力的标准和要求,唱歌走音、台词差等问题,都可以让位于卖票,而这种趋势对行业来说是比较危险的。
奶糖猫希望中国音乐剧行业也能有像伦敦西区和美国百老汇那样培养音乐剧演员的成熟体系,“就是但凡能拎出来站在舞台上演挑大梁角色的,就是一个非常合格、让你觉得业务能力非常过关的人,而不是现在,每一场都像开盲盒一样。”
产业化,任重道远
虽然经常被观众痛骂“割韭菜”,但客观来说,制作方也有制作方的难处。
目前还没有哪家中小型制作公司的体量大到,可以花大量的钱去制作一部很优质的音乐剧,所以各公司的项目规模也不会非常大。在奶糖猫看来,染空间之所以能够做出《人间失格》那样大体量、大制作的音乐剧,也是因为主演之一白举纲能够带动大量的投资进来。
“所以我有时候也理解,像致敬文化也好,缪时客也好,这些中型的制作公司有时候做一些让观众很无语的事情,它最终的目的是能够赚钱,赚到钱它才能够投资去做下一部更好的剧。怎么讲,这个行业在国内就是一个起步阶段,这个阶段是必须要经历的。”如果中小公司不以盈利为目标之一,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做不出很好的剧,因为没有钱去覆盖高质量所需的成本。
姜彬从事音乐剧行业近二十年,2003年开始演第一部音乐剧,在他看来,从制作质量的角度上说,中国原创音乐剧其实没有实质上的进步,到现在可能还退步了。“只是说我们现在做戏会更考虑市场化,更考虑可能是什么样的观众来看,以前这方面会顾及的少一点,但是以前做戏会做得更精细一点,会更往一些思想内核上走,从这一块来说其实是在退步的。”
缺剧本、缺编剧、缺演员……这些是横亘在中国音乐剧面前的难题。但这些瓶颈和积弊不是凭空出现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中国的音乐剧行业尚没有形成整体的产业化和专业化。韩国音乐剧和中国音乐剧几乎同时起步,但韩国有大量的从业者能直接在西区和百老汇工作,在技术和专业人才的培养上,包括在商业化和娱乐性的把控上,韩国都已成体系。
“我们国内现在还只能说是学习,但缺少大量专业的人才来做,它需要整个行业从场工到技术到舞监到舞美服化的全盘人才储备,才能达到我们要的产业化,才能往靠近西方音乐剧的方向去发展。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的话,是很难有实质上的进步的。”中国音乐剧行业想要实现整体的产业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这不能只靠从业者的努力。
但相比第三产业之于韩国经济的支柱作用,我国对音乐剧的重视程度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高,即使是投入,更多也会选择歌剧和舞剧。因此,中国音乐剧行业的改善或许还要依靠时间,随着越来越多观众群体的形成,也许会倒推音乐剧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从今年开始,国家开始大力主张一些本土化的音乐剧和剧目的创作,大量国风音乐剧涌现。姜彬预测,近几年中国音乐剧会更多地这一方向发展。
归根到底,无论影剧综还是音乐剧,文娱行业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行业的根本性进步需要以工业化、产业化为依托,以与时俱进的院校教学为助力,这点在音乐剧这一“新兴产业”上尤甚。而以爱奇艺、腾讯影业为代表的外部资本和《爱乐之都》等音乐剧综艺,能否真的再次打破音乐剧的圈层效应,还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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